1967年9月,大院孩子曾结伴去白洋淀。在那里住老乡家,吃老乡饭,干农家活儿,苦并快乐地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
我喜欢白洋淀,不但因为水乡永远是我心中的最爱,还因为它是作家孙犁笔下那些纯朴动人故事的发源地,是我最喜爱的电影《小兵张嘎》的主人公嘎子的故乡,也曾是那极具地域特点的抗日游击队――雁翎队纵横驰骋的杀敌战场。
其实在此之前我和同学已经一块儿去过一次白洋淀了。那次是从霸县、任丘走的,到了白洋淀东侧的圈头。而这次要去的是端村。
端村位于安新县城南偏东8公里左右,居大堤之上,面临白洋淀的正淀。和圈头一样,端村同样历史悠久。这里早年曾是大清河漕运的水陆码头,从天津来往保定府的货船大都要在此小驻。清朝曾在白洋淀修建了四座行宫,圈头、端村各有一座。据传从前堤上的村居共分十三段,每段住着十来户人家,故称“段村”。清乾隆帝行巡至此,见堤外碧波荡漾,堤内稻谷金黄,柳阴下村民织席,即兴道:“端端正正一水村,十三段住是何因?迁来居民百余户,改名端村朕意钦。”当地官员随按其旨意迁民连段,从此便有了应际而生的端村。
此次白洋淀之行不知谁是倡导者,反正绝对是个好点子,响应的人不少,从大到小都有。最大的是小明,他不但年龄排第一,个子也比我们高,就像羊群里的骆驼。麻袋、丁丁等是初中生,算是中间的,而萝卜、未芷他们应该还是小孩儿。这帮人中女生只有我一个,据说妞妞和小兰,还有小安和小三儿,他们四人已在白洋淀,到那儿就会有伴儿了。
出发的时候到了,大家在楼下聚齐后,一同乘坐103无轨电车直达北京站。
我们每人花两毛钱买了去丰台的火车票,却径直坐到了徐水。下车时早已入夜,首次夜行记也就此开始。那时别说道路没有路灯,四下望去也是黑乎乎的一片,真算得上是两眼一摸黑。尽管如此,却根本就没想到害怕二字。因为一来我们人多,二来虽说当时社会动乱,可人们的安全感比现在强多了。就是从小到大从没这么走过,而且还是夜路,那叫一个累。我们并不是夜晚的乡路上的独行客,不时会有路人从我们身后或迎面擦肩而过,大步流星地离我们远去,我们则是步履沉重,艰难前行。走了好半天碰见个老乡,向其打听距安新还有多远,答曰,8、9里吧。又走了不知多少久,再遇路人一问,却说还有10多里。也不知他们用的是什么度量标准,怎么会越走越远?搞得大家一点儿情绪都没有了。记得年纪小的蹲在地上直耍赖,说走不动了。可不是咋的,连我们这些比他们大的都已觉筋疲力尽了。
我们一行人如残兵败将般好不容易走到安新,天都大亮了。这一夜到底走了多少路,谁也搞不清。接着又乘船驶向端村。累得半死的我们一上船就东倒西歪地睡成了一片。到了端村一打听,老乡说,朱大妞他们刚走,回北京了。我的伴儿没了,不过也没觉得别扭和孤单,因为在白洋淀的日子过得很快活。
记得都都和小川没和我们同行,他们先到了保定,在那儿还遇到了些不顺利,于是写了封信述说其遭遇,信的落款是“叶干爹”。我一看就乐了,心说,瞧他们碰到的这些闹心事儿,不就是名副其实的“干跌”嘛。
刚到端村的那个晚上,刚从疲惫中缓过来的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去淀里玩儿。小明是首席船夫,我们则坐享其成。第一次在这么大的水面乘自己人划的船,而且还在夜幕下,大家都显得很兴奋。一船人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很快离开堤岸渐渐远去。船离芦苇荡越来越近,夜色中那层层叠叠的芦苇如黑色屏障立在眼前。当船从苇塘入口拐进弯曲的河汊时,不知是谁学着京剧《沙家浜》的味儿尖着嗓子喊了句:“我们可就进荡了。”惹得大家一阵哄笑。小船在大家的欢闹声中继续向纵深前进,可划着划着就发现不对头了――我们回不去了。首先是固定船桨的绳子断了,没有桨绳划起来可就费老劲了,更糟糕的是连方位也找不准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吵成一团。也不知是谁的点子,动员小萝卜他们把皮带贡献出来充当桨绳。他们小孩儿当然不乐意了,凭什么解我们的皮带,你们怎么不带头?但最终还是顾全了大局。重新把船桨固定好后,船又开航了。大家在曲折的河汊中辨别着方向,寻找回去的路。好不容易从苇塘钻出,待划到了岸边时,已是半夜了。
第二天到地里干活儿,想不起是用镰刀割什么了,反正应该不是麦子,因为时间不对。我觉得自己曾下乡参加过秋收,用镰刀也该算是个行家里手了。可手中的那把刀又锈又钝,我使劲往回一搂,镰刀一下就划到了我的右脚踝上,顿时皮就被掀开了。此刻这才知道皮下的肉竟是如此雪白,可还没顾上看一眼,那白净的创面上已渗出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儿,瞬间就变成一片血红,接着就有血流如注的感觉了。这伤口当时也就是用手绢包扎了一下,并没做任何处理。血是止住了,可刀口四周的红肿之处却始终“艳若桃花”。从白洋淀回京后去洗澡,刚一着水就使伤口化脓发炎,顿时成了“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医生又是双氧水又是雷弗努尔黄药条的处理了半天,直说太危险了,弄不好就会破伤风。还说要是刚一划破就来看,正好缝三针,将来也不会留下疤痕。过了好长时间伤口才痊愈,还真的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疤。好在不像季米特里那样留在了脸上,也就无所谓了。
除了被镰刀划伤,在白洋淀的日子里干过什么农活,真是一点儿记忆都没有了,可那些充满乐趣的事情,许多至今还难以忘怀,划船就是其一。只要一有空,我们就会荡舟湖面。在《渡江侦察记》和我小时候特喜欢的一本儿童文学作品《微山湖上》,都描写了撑船小姑娘先把船推离岸边,然后竹篙点地,纵身一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平平稳稳落到船上的飒爽英姿。看后真是既佩服又羡慕,幻想自己哪天也能像她们那样潇洒一把。可真立在船帮上,感觉就不一样了。看着缓缓流动的湖水,竟觉得眼晕腿软,恨不得蹲下,哪儿敢像老渔民那样在船舷边来回撑篙啊。不过划船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只有一个字,爽。因为人站在船舱中央,安全感大增。双手摇桨,船桨固定,比在公园里坐姿划船还好掌握。只要力气够,东西南北任你行,根本不用担心与其它船相撞。
船行水上,虽已不见“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色,但还有京城看不到的新鲜东西让我们增长见识。在城里要从小贩那里买的熟菱角,在这里则可以亲手采摘。那菱角就藏在叶子下面,得把叶子捞出水面,翻过来才能看见。当地人管这个动作叫“翻牌子”。这里的菱角比城里卖的个头要小,两个角也不那么尖尖长长,形状更接近等边三角形。它外皮碧绿,内瓤雪白,既好看又好吃。还有与菱角同为白洋淀三宝之一的鸡头,浑身带刺儿,就像个乍起毛的鸡头在水中傲然挺立,由此而得其名。鸡头里包藏的是它的果实――鸡头米,它就是药食同源的芡实。所谓“芡”,即鸡头也,芡实,就是鸡头的果实。
提到白洋淀,自然而然就会想到芦苇,它几乎能和白洋淀画等号。浩浩汤汤的湖泽养育了一望无际的芦苇,生生不息的芦苇又是白洋淀的灵魂,没了它,白洋淀定会少了魅力与神秘、动感与变幻、乐趣与传奇。那昂首向天的苇秆,翠绿的苇叶,丝绒般的苇花,还有由此产生的洁白如雪的苇席和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的织席女,“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如此鲜活动人的诗情画意之地,当年却因日寇的入侵燃起抗战烽火。那密密麻麻的芦苇丛,就像排兵布阵的千军万马,众志成城森严壁垒,而纵横交错宛如迷宫的河汊,则是让小鬼子有来无回的天罗地网。正是这独特的地理环境,成就了雁翎队“你找他,苍茫大地无踪影;他打你,神兵天降难提防”的抗日传奇。当我们划着小船徜徉在芦苇荡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多些浮想:那些隐在水波潋滟、荷红苇绿中,头顶荷叶,口衔苇管儿,给鬼子设下伏击的雁翎队员,不但打得鬼子魂飞魄散,也让这刀光剑影的战场平添了一丝血色浪漫。
划船时常见三三两两尺把长的苇秆立在水面上,那就是安放虾篓的标记。用苇眉子编的虾篓,形状就像小时候大街上卖的蝈蝈笼子,里面放着诱虾的饵料。这就是白洋淀人的智慧,不用撒网,而是引而不发,请君入瓮,贪嘴的虾钻进去容易,逃出去就难了。这个发现让大家又有了新的乐趣――偷老乡的虾篓。把船划到有标记的地方,把苇秆向上提起,虾篓就被带了上来。然后把它倒过来往船板上一扣,活蹦乱跳的虾就掉了出来,老乡的胜利果实就这样被我们糟蹋了。在苇塘里还能看到小巧的鸟巢,找到状如弹球大小的鸟蛋,那轻薄如纸的蛋壳,只轻轻一捏就会破裂。
草丛里偶尔还能碰到青色的小草蛇,虽说无毒,可还是有恐惧感。胆大的男孩子会一把抓住草蛇的尾部,用力抡几下后,再向远处一甩,草蛇就在离心力的作用下与我们88了。不知是否有人在白洋淀尝试蛇肉,但却听说北京来的孩子在这儿搞过“百鸡宴”。其实此鸡非彼鸡,青蛙是也,因其又叫田鸡故名“百鸡宴”。那年头只知道田鸡腿好吃,哪儿有生态保护的观念,可怜那些捕虫高手竞沦为馋嘴们的刀下鬼腹中餐。
一天不知何处来的一支宣传队到村里演出,我对这草台班子的表演毫无兴趣,也没去看。第二天丁丁对我说:“那宣传队真反动。”我奇怪地问:“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怎么会跟反动挂上钩了?”他说:“他们昨天晚上在台上唱,要把中国最大个儿的一个一个揪出来。中国最大个儿的是谁呀?是毛主席,他们要把中国最大个儿的一个一个揪出来,那最后不就要揪毛主席了吗?”我一听就乐了。其实那歌词的本意谁都知道,指的是走资派,但其只说定语,省略了被修饰的中心词。或许台下就没人听出来,可却被鬼头丁丁抓了个正着。按他的逻辑上纲上线,那反动是绝对没跑的。
当年日本鬼子曾在端村杀死几百村民,并放火烧毁了半个村庄,制造了血腥的“端村惨案”。由此让村民抗战到底的意志更加坚强,那些奋勇杀敌的故事也在老百姓当中口口相传。我们在白洋淀时就听老乡唱了一首当年在白洋淀流行的抗战歌曲,简单得只听一遍就会唱,歌词大概是“雁翎队呀么真勇敢,给鬼子们设下了包围圈。四下里叮叮咚咚一阵响,吓得鬼子进了新安。”咱们去的这帮孩子后来都会唱,可也奇怪了,他们好像从来就不想唱全,一张嘴就是“吓得鬼子进了新安”。尤其是丁丁,总把这句挂在嘴边。
我们这支去白洋淀的队伍就像散兵游勇,来去自由。来的时候是结伴同行,回去时则是零零散散。尽管有头无尾,但凡是参加此行的孩子在白洋淀的日子里过得都很愉快。
从1967年至今,已经过去45年了。可白洋淀在我心中的特殊地位始终如一。提起白洋淀,心中就会泛起串串记忆的涟漪,当我们年轻时的那段经历就会在脑海闪现。我一直想再去一趟白洋淀,看看曾经待过的地方。一次去保定出差,接待方主动提出第二天开车陪我们去白洋淀玩儿,然后从徐水那边返京。那就是当年我们去白洋淀的路线,听后真是大喜过望,甚至还有些激动。没想到天公不作美,第二天天没亮就下起瓢泼大雨,直到把我们的计划下泡汤了为止。我那兴奋的心情也被大雨浇得透透的,好几天都干不了。
在我的记忆里,文革中除了大串联,大院的孩子结伴远行仅有两次,两次都在河北,一次去的是蓟县的盘山,一次就是白洋淀。因此,应该把这两次弥足珍贵的经历记录下来,这也是本文的目的。
本文最后,要记录参加白洋淀之行的朋友的名字,他们是:小明、小华、丁丁、小川、都都、小洪、晓非、未芷……,尚未录入的朋友主动报个名,以便补齐。大家肯定还有更多在白洋淀的故事,请继续贡献出来与大家分享,让我们能留住更多更全的美好记忆。白洋淀之行好像有人带了相机,如果还有当时拍的照片,也请务必贡献。最后还想问一句,有谁还愿意重返白洋淀,故地一游,“重温往日的欢乐”?